全球经贸格局正经历深刻变革,传统多边体系被地缘政治重构,呈现出集团化与碎片化撕裂市场、多极化与双边化重塑权力、服务化与绿色化的“六化并存”特征。面对全球经贸格局深刻变化的复杂形势,中国须对内加速供应链安全建设,对外构建共建共享共治新规则,在全球经贸体系重构中不断赢得战略主动。
全球经贸规则与秩序发生非理性嬗变
传统全球经贸规则的演化通常遵循“渐进式调整”逻辑,即基于技术迭代、产业升级或经济周期等可预测因素进行适应性改革。然而,近年来的全球贸易体系变革已明显突破这一范式,呈现出地缘政治驱动、规则碎片化加速、安全逻辑凌驾效率之上等非理性特征。“非理性嬗变”不仅颠覆了二战后建立的多边主义框架,更通过连锁反应重新“搭建”着全球供应链与国际贸易增长路径。
一是多边机制功能性瘫痪,从规则治理演进到政治对抗。世界贸易组织(WTO)的失效是传统秩序崩塌的典型例证。根据WTO官方数据,其争端解决上诉机构因美国阻挠法官任命于2019年12月停摆,导致截至2024年20多起涉及关键贸易摩擦的案件悬而未决,包括中美半导体争端、欧盟航空补贴等重大议题。与此相对,单边制裁数量激增,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BIS)的“实体清单”数量不断增加,且频繁将中国企业列入“实体清单”进行限制。更深远的影响在于规则制定权的争夺。美国通过USMCA第32.10条“毒丸条款”限制缔约方与“非市场经济体”签署自贸协定,试图将WTO边缘化;而欧盟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单方面设定全球碳定价标准,迫使发展中国家每年承担庞大额外成本。“规则武器化”现象表明,传统基于共识的经贸规则制定模式已被大国政治博弈取代。
二是供应链重构出现“安全溢价”,效率让位于地缘风险。全球供应链的区域化本可通过市场自发调整实现优化,但近年来的重构却表现出显著的政治强制性。通过切断投入产出关联、增加非关税壁垒以及提高关税3种方式刻画“友岸外包”,量化研究评估实施“友岸外包”政策给中国和世界带来的经济成本表明,三种刻画方式下中国消费者福利平均分别降低4.76%、2.74%和2.90%,世界各国消费者福利平均分别损失11.07%、1.34%和5.93%。例如,美国《芯片法案》提出补贴推动台积电、三星在美建厂,但亚利桑那州工厂的劳动力成本远远高于中国台湾地区,建设周期也更长;欧盟《关键原材料法案》要求2030年前本土供应一定比例以上的锂、镍等资源,但是根据相关数据分析,欧洲锂矿开采成本可达智利的数倍。
三是贸易保护主义自我强化,出现局部甚至系统性风险。根据全球贸易预警数据库(GTA)的统计,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妨碍贸易自由化的干预措施数量不断增加,2023年1月至2024年7月期间,全球就有7000余条扭曲贸易的政策存在或出台。其中,美国宣布对29个国家和地区不断加征更高的对等关税,测算显示,2024年美国从这29个国家和地区的进口占美国总进口的63%,加征对等关税将导致美国进口关税税率平均上升21.4个百分点,高于市场预期并引起全球资本市场调整,对等关税完全落地更将带动美国核心PCE同比上行2个百分点左右;印度为对抗中国制造业优势推出“生产挂钩激励计划”(PLI),对手机、电子元件等14个行业提供230亿美元补贴,结果计划推行四年以来,制造业在印度经济占比已下滑至14.3%,参与计划的企业共生产价值1519.3亿美元的产品,仅达政府设定期望值的37%,而政府也仅发放17.3亿美元的奖励金,达标率不到8%,暴露出政策与产业基础严重脱节。保护主义的“内卷”还体现在非关税壁垒的泛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总署的信息,欧盟是TBT通报数量较多的成员之一,仅实施《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就大幅增加了欧盟企业技术升级、数据保护官(DPO)聘用、数据存储和处理流程调整等合规成本。
四是新兴领域规则真空,数字与绿色贸易失序竞争。新兴领域不在传统规则覆盖之内,成为无序竞争的重灾区。首先,导致了数字贸易治理碎片化,美国主导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要求数据自由流动,但排除中国参与;中国《数据出境安全评估办法》将年数据跨境超100万用户的企业纳入监管,与欧盟《数据治理法案》形成冲突;2024年,全球数字服务贸易因规则不一致损失数亿美元潜在收益。其次,导致了绿色贸易的“环境单边主义”,美国《通胀削减法案》(IRA)旨在通过补贴推动美国本土电动车产业发展,要求电动车电池组件需在北美生产,直接导致韩国对美电池出口骤降,违反了WTO的最惠国待遇原则;欧盟新电池法案是全球首个将碳足迹作为对产品强制性标准的政策,覆盖电池的全生命周期,该法案对电池的碳足迹、再生原材料比例等做出严格规定,设置了直接决定产品是否允许进口的“绿色准入门槛”,导致中国等国家电池企业在欧洲市场面临更高的准入门槛且增加了合规成本。
当前,全球经贸秩序的突变已超越“适应性调整”范畴,政治逻辑与经济规律相互背离,短期安全与长期竞争力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这种非理性嬗变终将触及“成本阈值”。当跨国企业因政治干预累计损失超过利润,或发展中国家因规则碎片化而严重丧失出口市场时,系统性调整或将不可避免。在此之前,可以预见的是,全球贸易将在“高成本、低信任”的脆弱平衡中维系运转。
国际经贸格局呈“六化并存”特点
全球经贸格局正经历前所未有的结构性变革,呈现出“六化并存”的复杂态势,集团化与碎片化、多极化与双边化、服务化与绿色化相互交织,深刻重塑着国际贸易规则与秩序。
集团化与碎片化并存既是全球化深度调整的结果,也是大国博弈的产物。在集团化方面,区域贸易协定(RTAs)已成为大国划分势力范围的核心工具,如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覆盖全球30%的GDP,区域内90%商品关税已归零,推动中国—东盟出口增长9%;而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和美墨加协定(USMCA)则通过排他性条款强化区域壁垒,例如USMCA的“毒丸条款”导致墨西哥对华投资审查案件不断增加。与此同时,多边体系陷入功能性瘫痪,WTO上诉机构停摆使贸易争端陷入僵局,各国转而依赖单边措施,美国在2023年及之后特别针对中国技术和产业领域频繁使用“301调查”工具,技术标准分裂和制裁蔓延进一步推高全球贸易隐性成本,非关税壁垒的增加对国际贸易产生了显著负面影响。集团化与碎片化并存的矛盾格局,既反映了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加速,也暴露了全球治理体系的深度分化。
多极化与双边化并存凸显了全球权力转移中的新对冲策略。新兴经济体在多极化进程中强势崛起,中国已与52个非洲国家及非洲联盟签署了共建“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中国企业在价值5000万美元以上的非洲基建项目合同中占比31%;印度在PLI计划推动下,制药和手机制造行业表现较为亮眼,2023年—2024年度手机产值达490亿美元,比2020年—2021年增长了63%,苹果公司也将高端机型的生产转移至印度,推动了当地手机制造业的发展,药品出口也从十年前约140亿美元跃升至278.5亿美元;2017年—2023年期间,美国自东盟进口额的复合增速高于欧盟和墨西哥,越南作为东盟的重要成员,其对美出口增长显著,贸易顺差大幅提升,2023年就超过了1040亿美元,几乎是2017年特朗普上任时(约380亿美元)的三倍。然而,多极化也催生了规则多中心竞争,例如,中国主导的DEPA与美欧数字规则形成直接博弈。在此背景下,双边协定成为各国风险对冲的重要手段,欧印自贸协定推动汽车和葡萄酒关税互免;非洲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4年数据:非洲贸易转型》显示,虽然非洲经济体在非洲大陆共同市场下相互贸易时面临着挑战,2022年,非洲内部贸易曾实现过20.6%的惊人增长。这种多极化与双边化并行的格局,既体现了新兴经济体的话语权提升,也反映了各国在不确定性中寻求精准合作的务实态度。企业因需符合不同双边协定规则合规成本显著上升,OECD就曾为此建议通过多边协议(如《亚太经合组织跨境隐私规则》)增强政策互操作性,以降低企业合规成本。
服务化与绿色化并存展现了技术革命与气候治理对全球贸易的双重驱动。服务贸易已成为新增长引擎,根据WTO发布的《全球贸易展望与统计》报告,2024年全球服务贸易总额达到8.69万亿美元,同比增长9%,全球数字服务贸易占比提升至58%,跨境电商、云计算、数据流动成为增长引擎,中国跨境电商进出口达2.63万亿元,同比增长10.8%,TikTok、Temu等平台推动“中国制造”直达全球消费者。但是数字治理规则分裂也在不断加剧,中国《数据出境安全评估办法》与欧盟《数据治理法案》在立法目的、规制对象、监管机制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导致数字服务贸易的潜在收益存在着损失。在绿色化方面,欧盟碳边境调节机制(CBAM)过渡期已覆盖六大行业,进口商需要购买CBAM证书来履行其碳排放义务,证书价格与欧盟碳排放交易体系(EU ETS)碳价挂钩,2026年正式征收后将对全球贸易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特别是对那些依赖高碳产品出口的国家,中国作为欧盟CBAM覆盖产品的主要出口国需要密切关注CBAM实施规则,以有效降低合规成本并保持竞争力;美国IRA法案引发全球补贴竞赛,吸引大众、宁德时代等企业在美建厂,但触发了欧盟2500亿欧元的“绿色补贴”反击。发展中国家成为绿色单边主义的受害者,非洲因CBAM钢铁出口受到损失,中国则通过占据全球绝大部分光伏出口份额在反向塑造规则。绿色化也带来新贸易壁垒,相关报告指出,环境标准已成为贸易争端的重要因素,例如,欧盟委员会正式对中国电动汽车(BEV)征收为期五年的反补贴税,中国电动汽车企业需要支付额外关税增加出口成本,导致出口增速放缓。服务化与绿色化并进的趋势,既体现了技术创新与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暴露了发达国家借环保之名行保护主义之实的结构性矛盾,全球经贸体系正面临效率与安全、开放与监管的深刻悖论。
当前“六化并存”的格局本质上是全球化经贸矛盾集中爆发的结果。首先,是效率与安全的撕裂,集团化提升区域效率,但碎片化推升全球成本;其次,是多边与双边的博弈,多极化要求集体治理,但双边化助长“规则套利”;再次,是创新与约束的冲突:服务化依赖开放网络,绿色化却强化监管边界。由此可见,未来转折点可能出现在成本阈值突破时,即当跨国企业因规则分裂导致利润受损,进而推动大国妥协;或是出现在技术突变时,量子计算、可控核聚变等突破可能重构产业竞争力格局;或是气候危机加剧时,极端天气或迫使各国放弃“绿色单边主义”,转向合作减排。在此之前,可以预见的是,全球经贸体系将延续“非理性繁荣”——在对抗中合作,在分裂中演进。
积极应变与适时谋变的建议
面对全球经贸规则与秩序非理性变化与“六化并存”的复杂局面,中国需要创新竞争路径,既要把握新兴市场崛起机遇,又要有效应对发达国家规则压制,以区域协同对冲集团化与碎片化,以多边合作重构多极化与双边化,以绿色数字拓展服务化与绿色化,同时构建精准反制工具,在维护核心利益基调下持续推动高水平开放合作。
● 构建“韧性供应链”战略
实施“双循环+区域化”供应链布局。建议对内强化“长三角—粤港澳”高端制造集群,对标《中国制造2025》中期目标实现关键制程100%国产化;对外深化RCEP区域产业链整合,在东盟建立3—5个诸如越南电子元件集群的“中国标准”工业园,大幅度提升区域供应链占比。
建立关键物资“安全清单”动态储备机制。建议针对锂、钴等30种战略资源,通过非洲、南美长协合同锁定供应,2027年前储备量达到180天消费需求;设立5000亿元供应链安全基金,支持企业开展矿石冶炼—电池制造—回收全链条投资。
● 突破规则碎片化困局
巩固提升“数字丝绸之路”规则倡议。建议既要积极参与CPTPP等高标协定改革,更要针对性地主导诸如数字丝绸之路的南南规则的制定和实施,形成规则供给“双循环”;以DEPA为蓝本,联合东盟、中东国家制定《跨境数据流动亚洲标准》,扩大海南试点允许“数据保税区”内自由流动;开发自主可控的数字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IPS),尽快覆盖“一带一路”沿线绝大部分的贸易结算。
打造“绿色规则”对冲联盟。建议联合非洲、拉美建立“发展中国家碳核算体系”,推出与欧盟CBAM平行的“可持续产品认证”;在光伏、风电领域推行诸如沙特红海光伏项目的“中国技术+本地化生产”模式,削弱西方碳壁垒效力。
● 创新多极化竞争路径
实施“技术—市场”双捆绑战略。建议将基建输出从劳动密集型升级为技术赋能型,参照有些对外合作项目培训本地工程师的做法,对新兴市场出口高铁、5G时捆绑技术转让,重塑全球化收益分配模式;设立1000亿元“全球南方创新基金”,投资当地数字化改造项目以换取市场准入。
构建“非对称制裁”反制工具箱。建议避开传统贸易战领域,在稀土、光伏等中国主导环节建立“威慑杠杆”,建立有关稀土永磁、光伏硅料等“不可替代性产品清单”,对美欧断供时启动分级响应;立法要求在华外企签署“反长臂管辖承诺书”,违者限制政府采购资格。
● 抢占服务化与绿色化高地
启动“数字服务出海”灯塔计划。建议遴选钉钉、飞书等100家SaaS企业,给予海外营收50%税收减免;在迪拜、新加坡建设“离岸数据中心”,满足中东、东南亚数据本地化要求。
推行“绿色产能”共享模式。建议向非洲转让光伏组件生产技术(每年培训1万名技工),换取矿产开采权;发起设立“全球新能源基础设施银行”,用人民币贷款绑定诸如“宁德时代电池+特变电工电网”等类型的中国设备采购项目。
● 制度型开放突破点
试点“边境后规则”压力测试区。建议在自贸港试行CPTPP国企竞争中立条款(如海南航空混改引入国际审计);可在上海试点允许外资参与数据交易所运营,但要求交易使用人民币计价。
建立“经贸安全预警—响应”AI系统。建议整合GTA数据库、企业供应链信息,实时监测全球商品管制动态;对芯片等重点行业提前6个月预警,自动生成诸如经马来西亚封装规避关税等类型的转口贸易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