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币引发全球金融主导权博弈

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立法会通过的《稳定币条例草案》将于8月1日起正式实施；与此同时，《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下称《天才法案》）也在美国参议院顺利通过，接下来经众议院表决后将提交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若进展顺利，全球或将有更多国家跟进稳定币的政策创新。稳定币正成为全球数字资产阵营中最受瞩目的焦点，而围绕其衍生的国际数字金融主导权博弈也可能愈演愈烈。

稳定币的独特属性

作为数字货币阵营中的新兴力量，稳定币与特定资产（如法定货币、贵金属或其他加密货币等）挂钩，其中最主要的是与美元、欧元等法币锚定。这意味着稳定币的价值基础来源于国家法定货币，因而具备稳定性特征。从这个角度看，稳定币可被视为法币的衍生形态；但由于其并非由中央银行发行，而是由私营机构创设，因此又可归类为私人数字代币或市场化数字法币。

区块链及其分布式账本与智能合约构成稳定币的底层技术架构。在区块链网络中，所有参与用户均作为节点存在，节点间可直接交易（即去中心化特征），同时交易记录会同步至全网节点。任何试图篡改交易信息的行为必须获得所有节点认可，而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因此区块链交易具有极高的可信度。由此可见，稳定币既继承了传统法币的信任度与稳定性，又兼具数字货币的开放性、透明性、去中心化及全球化特性。

相比传统法币，依托去中心化的技术优势，稳定币在交易成本、处理速度和效率方面表现更优。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传统银行跨境汇款通常需要5个工作日，即便采用跨境银行间通信系统的数字支付，仍有约30%的汇款需超过24小时才能完成；而稳定币可实现分钟级结算。从成本角度看，传统跨境汇款平均费率约为6.35%，而稳定币的单笔发送成本可控制在1美元以下。

虽然在性质上稳定币属于数字货币范畴，但它显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数字货币。与比特币等脱离实际资产价值、价格剧烈波动的虚拟货币相比，稳定币不仅因价值稳定而失去炒作功能，其流通总量还严格对应所锚定的法币等资产规模。这种机制使其完全区别于比特币——后者因2100万枚的发行上限可能导致供给不足型通缩，而稳定币则能根据市场需求灵活调节供给量。

此外，在去中心化特征方面，稳定币也与普通数字货币存在显著差异。普通数字货币的发行和流通交易均实现完全去中心化，而稳定币仅在支付环节呈现强烈的去中心化特征，其发行和储备管理仍保持中心化运作模式。

由于锚定法币的特性，稳定币与央行数字货币（CBDC）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具有特定发行机构与清算体系，均享有信用背书，都能履行流通手段、价值尺度、贮藏手段乃至世界货币等职能。然而二者也存在本质区别：发行主体方面，稳定币由多元化私营机构发行，而CBDC的发行权专属中央银行，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流通规模方面，CBDC通常对应M0（流通中现金），而稳定币总量可能超越M0范畴；信用背书方面，稳定币除法币支持外，还依靠发行机构在储备银行的资产担保，而CBDC完全依赖国家信用；清算机制方面，CBDC交易需央行作为中心化清算机构，稳定币则通过去中心化技术实现点对点支付。

全球首个主流稳定币USDT由Tether公司于2014年末推出，随后Circle公司发行了USDC。目前市场还包括DAI、PAXG、FRAX等品种，其锚定物除美元外，还涵盖黄金、白银等实物资产及比特币等数字资产。但需注意的是，《天才法案》明确不认可贵金属及数字资产作为储备抵押物，因此当前95%以上的稳定币仍为美元锚定型。

从发展规模看，稳定币市场呈现爆发式增长：五年前总市值仅为200亿美元，至去年底已突破2100亿美元，当前总市值达2600亿美元。据预测，到2025年底这一数字有望攀升至4000亿美元。

应用场景与集群竞逐

尽管中本聪创造的比特币被公认为数字货币的鼻祖，且问世至今已实现百万倍量级的涨幅，但其价格频繁出现超50%的回撤以及单日波动率突破10%的情况仍属常态，以太坊、瑞波币等其他主流数字货币亦不例外。作为数字化与人工智能时代的前沿投资标的，数字货币的剧烈波动性带来极高风险门槛，普通投资者往往难以直接参与。为有效降低投资风险并提升数字金融的普惠性，兼具稳定性与易获取特点的稳定币应运而生。

稳定币最初主要服务于加密资产交易结算，近年来其应用场景已快速拓展至跨境贸易结算、日常支付、债务清偿、DeFi（去中心化金融）创新及价值储存等领域。数据显示，当前稳定币年交易规模已达28万亿美元，超越Visa和万事达两大传统支付巨头的总和。其中跨境支付领域表现尤为突出：2024年全球10%的跨境支付由稳定币完成，同比提升7个百分点，年交易频次更达到14亿次。

作为高实用性的货币工具，稳定币在法币支付便利地区可通过低成本、高效率优势优化交易流程；在金融基础设施薄弱区域则展现出更显著的价值。例如在非洲部分贫困地区，开立银行账户尚属难事，更遑论便捷的法币支付服务。当地居民仅需接入区块链网络即可获取稳定币，进而兑换美元等法定货币，最终获得参与区域及跨境贸易的支付能力。此外，稳定币还具备独特的风险对冲功能：当美元出现剧烈波动时，投资者可快速转换为稳定币规避风险；在货币贬值或金融动荡地区，居民也能通过持有稳定币对抗通胀。由此可见，稳定币已成为连接大众生活与传统金融体系的重要纽带。

如前所述，以美元稳定币为代表的稳定币种不仅是加密资产的计价单位，更凭借其法币锚定属性，发展成为传统金融与加密资产间的关键枢纽。加密资产市场呈现清晰的流动性层级结构：稳定币居于金字塔顶端，其次是比特币、以太坊等主流代币，再次为各类原生代币，最底层是NFT（非同质化代币）。当预判某加密资产可能大跌时，投资者可将其兑换为稳定币择机抄底，反之亦然。这种机制使得2024年超过1/3的加密货币交易通过稳定币完成。更重要的是，稳定币需求的持续增长将进一步扩大加密资产市场规模，其合规化发展还将为养老基金、共同基金等长期资本搭建进入加密市场的通道，在增强市场稳定性的同时降低结构性风险，从而为行业开辟全新增长空间。

标准意义上说，加密资产都是DeFi这一新型金融活动的产物，因此，除了比特币、以太币等上述常规加密资产外，稳定币对RWA代币资产所发挥的奇特功效特别值得关注。所谓RWA（Real-World Assets，真实世界资产），就是将现实世界的有形或无形资产如房地产、债券、艺术品、黄金、碳信用等通过区块链技术进行代币化，形成可编程、可交易、可分割的数字资产，但遗憾的是，RWA代币又不能直接换成法币，其价值的表达与实现也仅仅停留在代币身上，但有了稳定币后，RWA代币并可与其进行等值交换，然后再将稳定币转换成法币，继而投资相关的实体经济市场。基于此，香港计划发布RWA操作指引，推动万亿级传统资产上链，而像渣打银行准备大幅扩展RWA业务的传统金融机构更是不在少数。

稳定币的广阔应用场景招来了各路商业巨头的纷纷涌入。传统金融方面，摩根大通推出了自己的稳定币JPM Coin，并在之后推出了区块链支付平台Kinexys，与此同时，法国兴业银行子公司Forg向散户投资者推出了欧元支持的稳定币，渣打银行被香港金融管理局选为港币稳定币的首批发行商之一。另外，巴西最大银行Itau Unibanco、阿联酋第一阿布扎比银行等都在探索推出发行稳定币。新型金融方面，除了Tether等专业性的稳定币发行商外，美国在线支付公司PayPal推出了稳定币PayPal USD，中国的蚂蚁集团、京东币链科技等已向香港金管局提交了发行稳定币的申请。策应稳定币发行端需求，美国在线支付公司Stripe在斥资11亿美元收购了稳定币平台Bridge后，正在积极推行稳定币支付服务，Visa推出了一个供银行发行稳定币的代币化网络，三菱日联金融集团、三井住友银行和瑞穗银行等日本三大银行联合推出了名为“Project Pax”的稳定币跨境支付系统。

新一轮全球金融主导权之争

除了美国与中国香港颁布了稳定币的专门法规外，欧盟、非洲等国家地区也在展开相关工作，其中欧盟《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试图以统一的监管框架重新定义数字金融秩序，且该法案有可能效仿美国的《天才法案》而上升成稳定币专门法案，尤其是日前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发布的关于稳定币发行、加密资产托管的监管提案更是清晰厘定了稳定币发行与运行的合规路径，而非洲稳定币则将重点定位于“金融平权工具”，以帮助民众对抗通胀和货币贬值。对于非美国家而言，发行稳定币的重要目的就是可以弱化对美元结算体系的依赖，同时在未来全球数字货币规则制定的话语权上争取到应有份量，或者说在新的国家货币体系洗牌中抢占到先机。对于美国而言，推出《天才法案》的核心诉求就是巩固和维系美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统治地位，创建全球经济对“数字美元”的路径依赖。

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货币篮子中，美元目前依旧占据着“老大”的位置，只是自牙买加体系创建以来，美元持续褪色的趋势若得不到扭转，极有可能最终滑落到边缘化险境。防患于未然，美国不仅看到了全球数字经济的创新浪潮，而且意欲凭借自身强大的科技金融优势实现对美元底层资产的一次深度重塑，进而依托新的货币载体巩固与扩张美元的霸权版图。按照美国副总统万斯话说就是“美元稳定币只会帮助美国经济和美元霸权”，而特朗普更是直言不讳地将稳定币称为“美元霸权的救星”。

目前来看，美国的稳定币数量在全球独占鳌头，除了美元稳定币囊括了美国国内稳定币市场95%以上的份额外，全球83%的法币稳定币也为美元稳定币所占据，而按照《天才法案》，稳定币须以1：1比例的美元现金作为储备资产，因此，接下来美元稳定币的体量还将继续膨胀。不仅如此，数字货币本就具有创新者绝对领先优势，且USDT和USDC两大巨头基本垄断了美元稳定币市场，非美元稳定币即便是全力追赶，也很难取得平起平坐的位势，由此也保证了美元稳定币接下来在国际贸易结算、全球跨境支付等领域依然可以尽显其能。

还不得不强调的是，在以比特币等为头部阵营的加密资产创建上，美国无论是在技术力量支持还是市场规模扩张上都占据着非常明显的比较优势，因此，即便是在《天才法案》颁布之前，美元稳定币就已是加密资产市场资金青睐的最主要对象，由此也造就了美元稳定币在加密资产交易量上超过了比特币和以太币两个最大规模加密资产交易总量之和，而如今，美元稳定币获得了法律背书，“美元发行—美元稳定币—加密货币交易—美元应用场景扩张”的正向循环便可以加速。

当然，美元稳定币的最终目的并不只有市场面积扩围，美国更希望通过货币底层价值力的创新赢得更主动的全球数字金融控制权。目前来看，《天才法案》作为全球主权国家首个稳定币的制度规则，实际上在国际货币体系的重塑进程中已领先一步，也正是如此，美国更希望将其升级为美元稳定币的全球标准，继续在数字货币时代对国际金融产生强大影响力。

回过头去看，在支撑稳定币的两大核心技术区块链和人工智能方面，目前美国与中国走在了最前面，并且二者竞争实力不相上下，因此，围绕着稳定币的全球规则之争，也最终只有在中美两国之间展开。除了通过扩大本币互换协议、推出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等既有路径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外，香港出台的《稳定币条例草案》无疑是提升人民币国际化的又一个重要战略举措，加之目前中国人民银行正在国内不断扩围“CBDC”的试点，同时参与了国际清算银行发起的“数字货币桥”项目，Tether还发行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因此可以期待，接下来中国在发行人民币稳定币方面将会有更多积极作为。

（作者系中国市场学会理事、经济学教授）